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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古典武侠] 合蒲珠

2022-11-13 10:22:53 | 人围观 | 评论:

序—作者:烟水散人(清初)


    予谓天下有情士女,必如绮琴引卓、萧寺窥莺,投彩笺之秀句,步氏倾心;寄组织之回文,连波悔过。以至漱园之诗、曲江之酒方足为风流情神,垂艳人齿。然而苍梧之泣,竹上成斑;寤寐之求,河洲致咏。必其一往情深,隔千里而神合;百优难挫,阻异域而相思。牡丹亭畔,有重起之魂;玉镜台前,无改弦之操。如是之后,谓之有情始不虚耳。若夫静女其娈,贻彤管而踯躅;采兰于洧,赠芍药以夷犹。而或愆期于茹芦之阪,邀欢于风雨之晨,斯财郑卫之风,淫荡之匹,乌睹所谓金门隽彦、兰闺婉秀者哉?
    予自蚤岁嗜观情史,每至绿窗以菁藻摛毫,罗帐以珊瑚作枕,却使君于桑陌,嫁碧玉于汝南,莫不揽兹艳异,代彼萱苏。是以午夜燃脂,选校香奁之什;清晨弄墨,唯誊绣阁之文。不谓数载以来萍踪流徒,裘敝黑貂,徒存季子之舌;梦虚锦凤,遐辞太乙之藜。而曩时一种风流、逸宕之思消磨尽矣!
    忽于今岁仲夏,友人有以《合浦珠》倩予作传者,予逊谢曰:“才子名妹俱毓山川之秀气,故以芝兰为性,琬琰为才,至其相慕之殷,心同胶漆。若欲以芜蔓枯槁之笔,摹绘婉娈静好之情,是何瞽目而论妍媸,将无贻识者之消?”而友人固请不已,予乃草创成帙。
    盖世不患无倾城倾国而患无有才有情,惟深于情,故奇于遇。若谓今世必无奇人侠士,如古押衙虬髯公者,乃拘挛之见也。是故烟花队里不无冰雪之姿,锦绣园中必生龙凤之质,甚而当垆一笑,订偶百年,天涯之远,必逢帐魂,可起者始谓之情中之至耳。世之君子,须信风流之种不绝,芳韵之事足传,又何必考其异同、究其始末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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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第一回梅花楼酒钱赠侠客


    词曰:
    韶光迟速,体名利关心。尘途碌碌,门外莺啼,正值春江拖绿,襟怀潇洒须祛俗。缔心交,芝兰同馥,草堂清昼,弹琴话古,讽梅哦竹。凭世上雨云翻覆,唯男儿倜傥,别开看目。莫笑寒酸,自有文章盈腹。翠帏遥想人如玉,待他年贮伊。金屋画哦,窗下赓诗,花底河流方足。
    右调《疏帘淡月》
    又诗曰:
    才子自应逑美媛,不须仙洞觅胡麻。
    请君试看明珠报,莫谓今无古押衙。
    话说人生七尺躯,虽不可儿女情长、英雄志短,然晋人有云:“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。”故才子必须佳人为匹。假使有了雕龙绣虎之才,乃琴瑟乖和,不能觅一如花似玉,知音咏絮之妇,则才子之情不见,而才子之名亦虚。是以相如三弄求凰之曲,元稹待月西厢之下,千古以来,但闻其风流蕴藉,啧啧人口,未尝以其情深儿女,置而不谈。
    予今不及远拾异闻,姑以耳目所及,衍述成编,以为风月场中谈资一助。
    这段佳话在明朝天启中,有一钱生者,讳兰,字九畹,排行十一,原籍金陵人氏。其父中丞公,历宦浙西,因见姑苏风物清妍,山水秀丽,遂买宅于胥门内大街。兰生五岁,中丞公即已弃世,其母魏夫人,有治家材,且严于规训。兰亦天性颖敏,至十岁便能属文,通《离骚》,兼秦汉诸史。及年十七,即以案首入伴,虽先达名流,见其诗文,莫不啧啧赞赏,翕然推伏。兰亦自负,谓一第易于指掌。其居金陵祖宅,讳叫一鹤者,兰之嫡堂叔也,以恩荫,现任山东郡守。
    兰门第既高,又笔名藉甚,况生得面秀神清,皎如玉树,虽卫玠、潘安无以逾也。因此吴郡缙绅巨族,咸欲得兰为婿,央媒议姻的,门无虚日。魏夫人因以年齿渐长,择其门堵相对者,将欲许光,兰以功名未就,力为阻止。尝读《娇红传》,废卷而叹道:“不遇佳人,何名才子?我若不得一个敏慧闺秀,才色双全的,誓愿终身不娶!”家有数婢,曰红叶,曰秋烟,回桂子,曰绣琴,皆十六七岁的佳丽人也;然兰无一当意者。群婢中,唯秋烟尤觉艳丽,狡慧机警,能猜人意中事,兰稍注念,往往因事杂人稠,亦未及向海棠枝上试腥红。所与交游,皆当世名流韵士,其同窗社友最为相知莫逆,唯有崔子文、李若虚两个。每自会文功课之暇,必与二人寻芳拾草,以饮酒赋诗为乐。
    一日,值二月中旬,苏人游虎丘者,契榼携壶,纷纷接踵。又闻梅花楼洒肆甚佳,钱生游兴勃然,遂致柬邀订崔、李。至期,二子以事阻不果,钱生怅然道:“俗哉!二君。何酒以尘务相绊,误我游兴?”有一书僮,唤做紫萧,在旁相劝道:“既崔、李二相公有事不来,趁此风月清美,相公何不自去随喜?这叫做‘乘兴而往,兴尽则返’,何必见戴?”钱生点头微笑道:“不意汝亦能解说佳话。”遂携杖头钱,令紫萧随往。到了虎丘,果见画船鳞次,罗绮如云,乃觅幽胜之处,徘徊片晌,始诣梅花楼,沽酒独酌。只是楼中饮侣满座,皆酒后暄语,俗气逼人。钱生不胜厌闷,持杯而起,倚窗遥望,见淡烟芳草之中,乃真娘墓也,因朗吟白香山之诗云:真娘墓,虎丘道,不误真娘镜中面,唯见真娘墓头草。霜摧桃李风折莲,真娘死时犹少年。脂肤荑手不牢固,世间尤物难留连。难留连,易销歇,塞北花,江南云。
    吟咏至再,兴犹未已,乃问店家索取笔砚,向那粉壁之上,题着七言古体一篇。
    诗曰:
    春风处处黄鸟啼,桃花李花争芳菲;
    花了笑语人不见,花外香尘暗拂衣。
    虎丘山寺钟声晓,虎丘山路生芳草;
    香车宝马往来多,水色山光领略少。
    我来选胜破春愁,拂衣独酌梅花楼;
    楼中寂寞添幽绪,遥见真娘墓边树。
    翠细罗衫化作尘,墓门留得诗人句;
    镜里娇容想着时,只今烟袅绿杨枝。
    可怜不是巫山雨,恼乱襄王起艳思。
    钱生题讫,自吟自笑,连饮数杯,俄而日已亭午,遂与紫萧下楼。只见店主面红耳涨,扯住了一个穿白的人,正在那里喧沸。在旁观看的,纷纷说道:“这也忒杀奇哉,真正是个无赖棍徒,白撞酒食。”或笑或詈,或欲挥拳相向,或劝店家剥取衣服。观那穿白的人,却又面不改容,昂昂自若。
    钱生不解其故,向前诘问,店主道:“这人素昧平生,日昨忽到小店沽饮,欠银三钱,毫厘不还。说道:‘寓在专诸巷内,待至明日来饮,一并还清。’老拙万分不肯,见他又不像个哄骗之徒,只得破格应允。到了今早,果然又来。老拙道他是个信实君子,仍与酒馔,大饮大嚼,谁料身边原无半文。念小店贷本营生,哪有酒肉与人白吃之理,不由老汉不怒从心起,为此与他厮闹。”钱生笑道:“事亦甚小,我看此友不是寻常之辈,所欠若干,少顷与我酒钱一齐等还,不消发话。”店主慌忙致谢道:“既承相公应认,老拙再有何言?”
    钱生一手携了那人,重上楼来,施礼坐定,从容问道:“老丈眉宇轩轩,决非尘埃中人物,何故欠少酒债,致受小人之侮?”那人答道:“不才邀游湖海,闻说苏杭乃是天下名郡,故不远而来,却因盘桓日久,资斧空乏。近有故人,订在虎丘相晤,故每日到此,无聊之际,沽饮三杯,尀耐店主不能识人,辄尔晓晓。”又问其居址姓名,那人道:“我浪迹萍踪,何有定处?虽复姓申屠,其实并无名号,江湖上相知者但呼为申屠丈耳。”钱生见其谈吐如流,竦然起敬道:“适间独饮,殊觉意致索寞,不意邂逅间,忽逢老丈,使人佳兴倍添。”于是呼酒对酌。申屠丈仰首一看,忽见壁上题诗,墨迹初干,击节叹赏道:“此必郎君佳作,藻思绮句,不减瘐鲍。”钱生含笑不言。
    已而夕阳在山,紫萧促归。申屠丈即放杯起身,拱手作别。钱生牵袂恳留,必欲再饮。申屠丈道:“与君萍水相逢,谬承雅爱,但仆高阳酒徒也,一吸五斗。如尊驾必欲入城,即此告辞,倘有僧舍可以借榻,愿卜其夜。”钱生大笑道:“老丈妙人也,六恨相见恨晚,即十□□饮,尚可淹留,何况一夕乎?”申屠丈亦掀髯大笑道:“君虽书生,绝无一些酸腐气,异日青云事业,未可量也。”钱生便令紫萧归还酒钱,并买佳肴数味,美酝一樽,借一幽雅禅房,剪灯细酌。申屠丈高谈阔论,娓娓不倦,直至二更方才就寝。
    次日早起,住持长老知是钱公子,不敢怠慢,急忙整治晨餐。二人梳洗方毕,对坐闲话,见一小沙弥走进,口中连说“怪事!怪事!”钱生呼问其故,沙弥道:“适才打从梅花楼经过,闻说店主有银二十余两,临卧时放在枕头底下,今早起来,分毫不见,只有老夫妇在房,又门户不开,竟不知从何处去了,惊得店主目定口呆,没做理会处。岂不是件怪事!”申屠丈见说,掩口而笑,钱生怪而问之。申屠丈道:“吾恶此老索酒钱甚急,聊戏之耳。”便向沙弥道:“汝去对那店主说,不须烦恼,银子只在床侧右首小皮箱内。”钱生亦未相信,只见小沙弥去不多时,即便回来说:“银子果在皮箱里面,那店老又惊又喜,还说要来谢罪。”钱生与住持始信是实,暗暗惊异。
    须臾饭毕,谢过众僧,便与申屠丈作别回家,申屠丈亦不致谢,但云:“敝寓在专诸巷左首第三宅内,翌日午前,望君独枉玉趾,再获一谈。”钱生唯唯而别。及抵家,值崔子文亦至,即告以游虎丘得遇申屠丈,及店家失银一事。子文道:“此乃方士弄术耳,何足为异?”钱生不以为然。
    次日如期过访,申屠丈早已倚门相候,延入客座,但闻异香芬郁,沁入襟怀,其罗列器玩,无不珍奇,初不似客游窘乏者,未几进茶,其茶叶碧绿细嫩,香若兰花。叙话移时,复邀入内室。只见陈设肴馔,皆是珍美味,青衣以琥珀杯斟酒,酒色殷红,与杯相映。钱生虽是宦家,其筵席之盛,亦不能及此。
    酒过数巡,申屠丈道:“宾主对酌,无以为欢,幸有女乐,令歌以情酒。”言未毕,只见屏后轻移莲步,走出两个美人来,俱年十七八岁,一及红绡,一衣紫绡,云鬓翠蛾,轻盈窈窕,真国色也。红绡妓以金莲杯斟酒奉钱生,扬袂而歌曰:春风绕象床,春心满洞房,凭谁寄语薄情郎。花既谢兮春昼长,早归来兮匆徜徉。
    红绡妓歌竟,紫绡妓以碧玉卮斟酒相劝,手按象板,低低歌道:懒换春衫昼掩扉,看花几度泪沾衣。
    别时罗帕空留箧,史见雕梁双燕飞。
    歌毕,申屠丈道:“音虽下里,不及阳阿薤露之曲,然郎君工于染翰,愧无珠玉,以宠斯技。”钱生不能推却,乃口占一绝云:仙洞双妹云剪衣,能歌玉树使人迷。
    娇音若在花边落,应遣流莺不敢啼。
    申屠丈连声赞赏道:“佳作!佳作!所愧二女子,歌匪金缕,有辱即君,口吐夜珠。”乃令二妓复以巨觥送酒。钱生以妓女立近身边,羞涩不能即饮,红绡妓乃高捧金卮,向着钱生嘴唇一灌而荆申屠丈亦搏髀高歌曰:朝出去兮访丹丘,暮归来兮月满楼。
    烟波浩浩兮山万里,家四海兮任遨游。
    申屠丈歌竟,又向钱生道:“清歌寂寥,不足以为娱,和作舞剑之戏,郎君愿观之乎?”钱生道:“愿乞一观。”只见申屠丈取出宝剑一口,掷在空中,其剑自能回旋飞舞。倏又化作二剑,一舞于左,一舞于右,舞不移时,二剑又相凑而舞,作斗格之势。须臾又变作六七剑,剑剑自舞,而有时往来间杂,无限错综转折之妙,但觉寒光闪闪,悲悲凄凄。既而舞毕,仍是一剑在空。紫绡妓徐徐以手接之。其时日转西轩,暮霞零乱,钱生以不胜杯酌,坚决告辞。申屠丈道:“归路甚远,亦不敢强留。只是区区天下有心人也,他日郎君或有缓急,不妨谋诸我。”钱生道:“仰辱厚喧,敢不服膺。只是老丈留在敝郡,可以不时奉候,万一行旌别指,则山川间之,何以图晤?”申屠丈道:“我明日□一帆遥指武陵,将渡钱塘,或走山阴会稽,或探龙湫雁荡,果是行从未定。但郎君怀一欲见□意,自有会期。”钱生遂即起身谢别。申屠丈送至中庭,复问道:“郎君年将弱冠,未审雀屏曾中否?”钱生摇首道:“尚未受室。”申屠丈道:“以子才貌双全,簪缨华裔,岂患天佳配哉?然而姻缘前数,只在赤绳一系。吾闻玄妙观新来一梅山老人,能以神相知人过去未来之事,吾子何不竭诚投谒,以卜前程?则姻事功名,一言可以了了。”钱生连声应诺,直至门首,各道珍重而别。
    抵胥门已昏暮矣。钱生少处书帷,未尝亲近美色,那一日一见歌妓,不觉神魂飘荡,几不自持。明日会着崔子文、李若虚,告以所见,遂偕往访之,则已门房扃锁,询于邻居,皆云彼原僦居一日,今早已迁移他去矣。三子遂怅然而返。
    逾数日,生复邀崔、李同往玄妙观,谒见梅山老人,那老人苍姿白发,骨格清奇,俨然四皓之侣。钱生备陈求相之意,老人即便先看崔、李,口中啧啧道:“二足下神清相旺,甲科无疑,但目下文战未利,一交眼运,必然高捷。”以后相到钱生,老人吃惊道:“这位钱兄自然也是甲科了,只是目下就有一场灾险,老夫意欲直陈,未知可否?”钱生道:“君子问灾不问福,但请老丈直言,切勿隐讳。”那老人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来,管教:未来休咎姻缘事,只在神奇一相中。
    毕竟老人说出什么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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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诗曰:
    别有柔枝惹断肠,春风暗裹惜垂杨。
    花阴略做鸳鸯偶,裙底深闻酱醋香。
    蹑足轻轻股绣带,残更悄悄赴西厢。
    心惊只为愁狮吼,几度叮咛莫显扬。
    这一首诗,单道那偷婢的妙趣。常言道:“妻不如妾,妾不如婢。”这是为何?盖因人家有了美貌的侍儿,其妻妒悍的,则不敢偷;不妒的,亦不必偷,唯是妒不深而醋意复不浅,于是灶前廊下,潜窃口脂之香;捧水传茶,轻摸酥润之乳,欲近而不敢近,欲抛而不能抛,暗丢眼色,巧觅私期,较之长夜同眠,无人拘束的,更有情味。况且人家美婢,原不可少,假如有了一个美妻,又有几个美婢跟随,转助其美。就如牡丹,有了娇花,必须绿叶,所以郑康成家有掌笺奏的青衣,白乐天有“樱桃樊素口,杨柳小蛮腰”之咏。
    闲话休提。且说梅山老人先相了崔子文、李若虚,然后相至钱生,却说道有些灾难。钱生再四恳求直言,老人道:“细看尊相,必然是少年登第,但气色昏滞,主有非罪之灾,幽闭囹圄,虽不久就释,要满七七之期。此后更有客途一厄,虽不致损害,也有一场天大的虚惊。自此稳步云梯,渐入佳境。然看足下今日来意,不特问那功名,兼且为着内助。据观尊相,应有三位贤美夫人,初求甚难,后亦甚易,尚当宽缓岁月,直待高中之后,方得完姻。吾有八句俚言,子须牢记,他日自有应验。”遂取小笺,提笔写道:青年科第,文章率然;彼有淑女,遇珠则圆。
    雨花菴里,桃叶渡边;
    若逢四九,返尔林泉。
    写毕付与钱生,连嘱保重。钱生即令从者呈上谢仪,老人坚却不受道:“且俟三君挂绿之后,然后领赏。”三人致谢离观。
    于路中,钱生问道:“二兄以梅山风(钅监)若何?”若虚道:“此亦相士套语耳,何足凭信。”子文道,“九畹兄恂恂若处子,每日不离书馆,安得有危厄之事?即此一言,足征其谬矣。”钱生道:“只怕人事不常,难以预定。”正说间,忽遇着同社陆希云,问其何往,希云道:“敝斋前海棠盛开,今日特屈二兄暂辍牙签,诗以赏之。顷造九畹兄潭府,遇尊价紫萧说,与崔李二相公同到玄妙观去了,小弟因即步来相候。”崔子文道:“赏花赋诗正吾党胜事,但有费主人物料,奈何?”钱生道:“明日便是小弟治觞。”希云道:“然则明后日又轮到崔李二兄了。”说罢四人皆大笑,随即同诣陆子斋头。
    看到海棠花,果然夭艳无比。子文道:“一观此花,宛若西子在前,太真复出。”钱生笑道:“不意范大夫载去之后,李三郎□浴之余,复受仁兄清盼。”希云道:“海棠虽好,允赖三君名士赏鉴。”若虚道:“有此名花,就该有贤主人了。”调笑未毕,酒肴已备,即设席于花下,四人传杯换盏,极尽欢噱。
    希云道:“清饮不足以展怀,乞崔兄行一口令。”子文道:“我要海棠诗一句,中有一个花字。”即举杯饮尽,念诗一句云:“只恐夜深花睡去。”若虚道:“要罚三大杯。”子文不服道:“北乃令官,岂有受罚之理?”若虚道:“遇知己,赏名花,可无佳吟?乃效□学究所常道者,岂不该罚?”崔子文大笑,乃把杯连饮三爵,既而分韵赋诗。
    酒至半酣,希云道:“青楼中近有一仙人谪下,三兄亦曾相闻么?”三子道:“不知也。乞兄为弟辈言之,其色艺何如?”希云道:“那个妓女,年方破瓜,其容色姣媚,固已远出寻常,加以诗画棋琴,无不妙绝,虽门前之流水接轸,而矜色自高,罕有得其回眸一笑。我辈虽是酸措大,岂有名花在前,不为品题,以作片时之乐?”若虚道:“兄言及此,使弟情兴勃勃,便当订期一访,但不可与九畹偕行。”钱生道:“岂以弟非韵士,故独见却之深耶?”若虚道:“弟辈须髯如载,若与玉山相并,不无形秽,恐洞中仙子,独垂盼于钱郎耳。”子文道:“少年老成,其如九畹,弟在十四丑岁,即已情恣难遏。”希云道:“钱七家故多姬侍,安知无妖娆儿,偷近郎侧?想那花阴月底,牡丹芽已拨动久矣。”钱生举杯道:“今后有不谈席间事,而涉于他事者,罚以巨觯”时已日暮,移席斋中,后猜枚掷色,酩酊而散。
    将已更余矣,老夫人因冒风寒,早已睡熟。候生归者,在外唯有老仆钱贞,书僮紫萧,在内唯秋烟诸婢。
    钱生进入卧房,未及呼茶,秋烟即以橄榄汤双手递至。盖群婢中,唯秋烟善察人意,姿态尤媚。若绣琴,则如牡丹初放,非不妖艳,而肉质颇肥。若桂子,宛如秋水泠泠,素梅迎雪,而清瘦可怜。至于红叶,亦复身材袅娜,秀发修眉,所少者惟躯肤不白,其余若樱桃、彩霞则色之最下,不堪入目矣。
    是夜生已半酣,因在席上,被崔李二君百般谐语,引得春心难遏。及归卧室,值秋烟捧进茶来,见其双脸腻霞,手腕如玉,转觉欲火如焚,不能按纳。乃令群婢皆寝,独谓秋烟道:“我今夜醉甚,不能即睡,尔姑留此以伴我。”秋烟道:“往夜官人醉即熟寝,独今夜不能即睡,何也?”钱生注目熟视,笑而答之道:“往时之醉,醉于酒,今夕之醉,醉于汝。”秋烟道:“语言颠倒,官人真醉矣。”钱生又问道:“春色恼人,欲眠不稳,信有之乎?”秋烟道:“在官人则有之,若奴婢无思无虑,恐玉漏相催,何不稳之有?”钱生道:“汝谓睡不能稳,亦有说乎?”秋烟道:“鸳鸯衾里,尚少一捏就、玉琢成的小姐,免不得倒枕槌床,岂能眠稳?”钱生道:“今夜权以汝作小姐,何如?”秋烟低鬟微笑,以手弄其裙带。钱生即忙向前搂抱,秋烟半推半就,低低说道:“只恐柔枝不胜风雨。”钱生乃去其亵衣,抚摩之际,惟觉嫩蕊初枝滑润如锦,于是银扣松开,□胸全露,绣鞋高卧,纤指按腰,哪管桃浪之翻残,一任灵犀之欢合。两意绸缪,不待言矣。
    钱生与秋烟之调戏也,群婢皆寝,独绣琴假寐而不卸衣。盖桂子、红叶,俱年十五,情窦尚浅,唯绣琴最长,而芳心已盛,往常爱生俊雅风流,实有仰上之意。是夜见生独留秋烟在房,不能无疑,乃悄悄潜立于纱窗之外,以窥其动静。及其阳台既赴也,遂于窗缝窥之。只见生之下体洁白如雪,初合之时,若艰涩而不能即进者。但闻秋烟口中作呻吟之声,徐徐问道:“纵容些?”钱生应道:“且耐片刻。”有顷,只见柳腰轻摆,玉筋频抽,又闻生问秋烟道:“汝乐否?”秋烟摇首而不言。钱生道:“我但觉津津有味。”既而残灯半明,不能备张,但闻帐钩摇响,笑声吟吟而已,斯时绣琴已是十分情动,虽津唾屡咽,而裙裤之内,蔷薇玉露,浸溢于旁,只得和衣而睡,亦不能窥其云雨之毕矣。将至鸡鸣,秋烟与生重订来夜之期,潜归寝榻。
    至晓,钱生约那崔李共设席于陆宅,以答敬希云,兼不负海棠之盛。方早膳毕,钱贞报说郑相公来望,钱生急忙整衣出迎,叙话良久。
    郑秀才道:“近日有一名妓来自维杨,年方二八,姿容技艺,样样皆精,所居就在胥门外,倘贤弟得暇,何不同去一访。”钱生因为有酒,约以异日。郑秀才又道:“凡人读书,虽不可不用功,亦不宜拘拘然如道学腐儒,终日正襟危坐,当此暮春如煦,便是圣门的曾点,也有‘浴乎沂,风乎舞□’之兴,况在我辈。或衍衍,或琳宫,不妨偷闲随喜,惟在心有准绳,便不弃失正事。且以贤弟这样敏慧绝伦,亦不必埋头苦心。岂可以青年而便形如木偶。”钱生道:“先生所谕极是。”须臾换茶,郑即起身别去。原来这郑秀才就是钱生的业师,讳叫文锦,字曰心如,虽有时名,为人奸诡异常,见利忘义,专要诱人欺赌,却在内中取利,乃儒而小人者也。钱生自郑业师去后,因崔子文遣价频催,亦即赴酌。是晚,句联五字之奇,馔罄八珍之美,知己畅怀,亦不必细话。
    且说秋烟姐,往常不情不绪,或停针凝想,或对月攒看,虽是年及破瓜,亦为赋情特甚。自为钱生御后,不觉姿容愈媚,笑靥时开。惟有绣琴心怀不足,乘间诘之道:“往日妹妹眉头锁翠,愁思居多,今日为何说也有,笑也有?”秋烟道:“忧乐乃人之常情,彼此异时,姐姐何消诘问?”绣琴道:“我前日闻官人在书房中读书,口中频诵两句,道是:‘有女怀春,吉士诱之。’我不解书义,问于官人,官人便解说道:‘有女者是有个女子,怀春者是思想丈夫,吉士是文雅的郎君,诱之是哄诱女子做那件勾当。’我只道是官人戏言,由今看来,信不差也。”秋烟道:“想是姐姐芳心已动,故晓得不差,若妹子年虽十六,并不知道怀什么春。”绣琴道:“妹妹是个无思无虑、惟恐玉漏相催的,与我心动者原不相同。”秋烟知其讽刺有因,顿觉双颊晕红,面有惭色。绣琴道:“我和你自小进门,情厚如嫡亲姐妹,谁料昨夜之事,便要瞒我,哪晓得其间详细,我已悉知了。”秋烟道:“岂敢瞒着姐姐,这样事我并无心,只为官人逼勒,没奈何,逆来顺受。”绣琴道:“妹妹是有福之人,所以主人见爱,但不知此事果有趣否?”秋烟低了头,含笑不答。绣琴道:“只我两人在此,又无别个,说亦何妨。”秋烟道:“起初时,内中疼痛紧涩,甚是难禁,以后便略略有些趣儿。”绣琴道:“这样一个风风流流、唇红面白的俊俏郎君,不知是那一个有福的小姐受享,却被你先尝了甜头,只觉太便宜了些。”秋烟道:“既是姐姐十分羡爱,我今夜做个撮合山,也成就了你的好事,何如?”绣琴斜觑了秋烟一眼,嘻嘻的笑道:“我逗你耍,你便要拖人下水,只怕你也难舍。”两个调谑正浓,忽闻老夫人呼唤,遂各散去。
    且说当晚,钱生赴席,因有秋烟在心,便以魏夫人染恙为辞,黄昏时候,先别而归。却值老夫人病体稍痊,尚未安寝,只得进房问候。夫人道:“汝终日看花觅友,饮酒赋诗,却不可废了正业。”钱生道:“儿亦懒于应酬,奈何同社相邀,难以固却。”夫人道:“既做了一个文士,那诗词歌赋,原不可不晓,但闻先贤未第之时,未尝不以举业潜心,孜孜矻矻,俾夜作昼,直待成名之后,方可寻章觅句,聊以养性陶情。今汝弃本务末,玩时愒日,措心于无用之地,不唯负尔母之训,而何以慰先人于地下乎?”钱生道:“仰聆懿诲,敢不书绅,自今儿即杜门却客矣。”言毕,急欲抽身辞出。老夫人偏又留住,将那家务细谈,直到更阑方得告归寝室。
    连声唤茶,秋烟心虽要往,唯恐绣琴嘲笑,反推樱桃捧进。钱生道:“谁要你递茶,老夫人正要安置,汝等自去侍候,只与我唤那秋烟来。”樱桃便连声叫唤,秋烟故意慢慢的不动身。绣琴戏道:“秋烟姐不要误了良时,正所谓佳刻已到也,双双请上床。”秋烟道:“姐岂无心,何独见谑?”须臾又闻催唤,方走进房,只见生已盥手浴脚,便要秋烟上床同睡。秋烟推拒不肯。钱生乃双手搂定道:“汝岂怪我耶?”秋烟道:“官人以千金之躯,即仕宦求婚,犹遴择而不屑轻许,今乃爱一贱婢。奴所虑者,唯恐属垣有耳,使风声漏泄于老夫人知道,那时秋烟亦甘心受责,其如有玷于官人。”钱生道:“我既作主,谁敢多言。即使老夫人他日知之,自有我在,决不致加罪于汝。当此千金一刻,你不要假惺惺,把那良时虚过。”遂灭银灯,下绣幌,解带卸衣,共枕而睡。当晚云雨之情,虽鸳鸯之在兰苕,翡翠之在云路,不足以喻其欢娱也。钱生屡屡笑问“何如”,秋烟娇声婉转,态有余妍,仍恐有人窃听,但点首而已。
    且不说罗帐欢情,再表绣琴姐,无限春心,勉强展衾而卧,朦胧之间,忽遇生来,连呼道:“秋烟!秋烟!我特来寻你。”遂抱住求欢。绣琴亦将错就错,不与分辨。刚赴阳台,又值老夫人走到,遽然而寤,乃是南柯一梦。惟见几上残灯半明半灭,窗上月光射进,照见床头孤衾寂寂,不觉长吁了数声。正是:冰簟银床梦不成,碧天如水夜云轻。
    雁声远过潇湘去,十二楼中月自明。
    自此钱生每与秋烟乘间邀欢,亦不必细述。只见魏夫人亲责,果然茧足书窗,那有朋侪探望,亦托言他出。
    忽一日,陆希云遣使致书,钱贞知是社友,特为递进。生接书拆开,看云:外日花间良晤,足快千古,惜乎文旆速返,使花神寂寂,未免笑钱郎情薄也。所云青楼丽人,弟虽偶逢半面,然非佳公子,不足以邀其倾城一笑。特于翌午!煮茗焚香,以迓从者,牵伊绮袖,请闻子夜新歌。醉子霞杯,求吐青莲妙句,恐误芳辰,入行相汀,届期愿俟,莫滞高轩。
    钱生看毕,知道书中之意,就是前日席上所谈的妓女,但不知那郑心如所说的,可是她否?即忙写书回答:“料因知己相招,不能推却。”要知生访那妓女果是如何,且待下回便见分晓。 do_not_catch id=cont89484062>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第三回访青楼誓缔鸳鸯
    诗曰:
    天津桥下阳春水,天津桥上繁华子;
    马声回合青云外,人影摇动绿波里。
    绿波轻迥玉为砂,青云离披锦作霞;
    可怜杨柳伤心树,可怜桃李断肠花。
    此日邀游邀美女,此时歌舞宿娼家;
    娼家美女郁金香,飞去飞来公子觞。
    的的朱帘白日映,娥娥玉颜红粉妆;
    花际徘徊双蛱蝶,池边顾步两鸳鸯。
    倾国倾城汉武帝,为云为雨楚襄王;
    古来容光人所羡,况复今日遥相见。
    愿作轻罗着细腰,愿为明镜分娇面;
    与君相向转相亲,与君双栖共一身。
    愿作贞松千岁古,谁论芳种一朝新;
    百年同谢西山日,千秋万古兆邙尘。
    右《公子行》
    话说陆希云置酒妓馆,适邀同盟诸子,故特致柬订期,钱生即写回书,付与来人去讫。毕竟是少年心性,见说是个绝色佳人,便不觉手舞足蹈,巴不得即时会面。
    到了次日,清早起来,假托文会之期,先向夫人道:“昨承陆希老遣人相报,今日同社诸子,定在虎丘会文,晚间公分备酒,即于山房借榻,故特向母亲说知。”魏夫人信以为然,略不阻却。到得饭后,陆希云又遣价立等。钱生换了一套新鲜衣服,头戴唐巾,足穿朱履,飘飘然好一个少年英隽,不数何郎闲雅,胜如张绪风流。随即叫了紫萧跟去。正是:未为折桂客,先作探花郎。
    却说那妓女,原不是倚门献笑、涂脂沫粉的一流,姓赵,名素馨,字曰友梅,鸨母叫做赵月儿,原是广陵角妓,因犯了一件没头官事,所以举家徙避苏州。这赵友梅年方二八,巧慧绝伦,言不尽袅娜娉婷,真乃是天姿国色。既娴琴画,又善诗词,时人往往以薛涛相比。然在平康中较论,则友梅固是涛之流亚。若友梅心厌绮罗,性甘淡泊,譬如莲花,虽出于淤泥而尘埃不染,则又非薛涛之所能及也。自到姑苏未及二月,只见车马纷坛,其门如市,然都是膏粱俗质,纨袴庸姿。每每叹道:“向闻姑苏名郡,有多少才人贤士,乃今所见,不及所闻,岂以妾之命薄,故不能一遇欤?何为有才有貌、高情脱俗者竟寥寥也?”盖其心唯欲觅一意中人,以终身相托。
    不料事有凑巧,恰值陆希云作东以延社友,当日希云先至其家,友梅道:“今日陆兄广陈珍馐,所延的想必是知心契友,但不知佳客为谁?”希云即以崔李二子对。友梅道:“仅此二客已乎?”希云曰:“更有一佳士,乃我同窗盟友,才如班、贾,貌似潘、韩,甚不欲令友梅得见,然业已邀之矣。俟其来,当令子魂醉耳。”友梅掩口而笑道:“是何等儿,即能令子魂醉那?第不知贵社中有个钱十一郎否?”希云道:“卿何此之问?”友梅道:“数日前,有钱君的业师郑心如者,偶在席间道及当今时髦年少风流,唯有钱中丞之子。妾因而问其名字,并索其平日所作诗稿,蒙郑君录以见示。日来妾细味其诗,藻艳可拟梁、隋,高旷不减李、杜,观其诗,是以相见其人,故尔问及。”希云道:“我所云佳士者,即十一郎也,不料卿亦如此羡想。然则今日之酒,竟为友梅而设。”友梅闻言,不觉嫣然一笑,喜形于面。遂重临驾镜,整刷云鬟,上身换了一领藕色花藕妙衫,内衬着大红绣袄,下着一条鸳绣罗裙,裙底下露出那窄窄的一云儿红绣鞋,真个是天生丽质、绝世蛾眉,又立时焚了一炉好香,将泉水烹茶以俟。
    未几,只见紫萧进来报说:“相公已到了。”希云即与友梅下阶迎接。进入客座,生向希云谢道:“前饫郎厨,令人齿颊皆香,日昨复承华翰相招,盛渥至矣,性无一脔为荅。”希云笑道:“今日一觞聊当胡麻饭,引入刘郎以会仙子。”便指钱生向着友梅道:“此即卿所想念钱十一郎也。前日因诗而想人,今日见其人,又当想其诗矣。”友梅秋波一转,以袖掩口而笑。钱生道:“初次幸逢,尚未曾询及芳卿姓字,又何以得见鄙人拙句?”友梅微启朱唇,低低答道:“乃尊师郑心如录以见示。”言毕,即以阳羡茶,斟满一盏,双手奉与钱生,而双目注视面上。钱生反觉羞恧,不能正看,唯时时偷眼而觑。两人在座,恍若玉树琼枝,光彩相映。
    少顷,延入侧边一室,只见明窗净几,潇洒绝尘,中间持唐六如美人图一幅,几上放金钱草一盆,博山内焚沉水之香,画屏前置菱花之镜,锦瑟在床,玉萧挂壁,以至文房器具,靡不珍美。看玩未周,友梅即以素缣索诗,钱生不加思索,援笔即书。诗曰:鸳绣绢裙入幅裁,香风飘起尽帘开。
    赵家真个逢飞燕,疑是昭阳殿重来。
    友梅道:“君诗才敏捷如此,真名下无虚士也。只是蒲柳陋姿,忒觉揄扬太盛。”希云亦赞赏不已。钱生乃与友梅手谈,局完,友梅输了二子。
    直至日中,崔子文、李若虚方到,希云先出迎迓。子文道:“九畹兄曾来否?”希云未及答,钱生自侧边趋出道:“拱候久矣!”友梅亦即出来。相见毕,希云道:“二君为何来迟?”若虚道:“偶与子文有一贱事,因此仁兄雅命难方,兼以赵卿芳姿未觌,是以拨冗而来。”子文道:“自与九畹花问一晤,岁焉半月,心之耿耿,一日三秋。”若虚道:“两次造谒,值阍者皆以他往为辞,弟因书凤于门,子亦见否?”钱生亦戏道:“若佳客至,弟即倒展,如李若虚,正当闭门不纳耳。”子文熟视友梅道:“久仰芳容,果然名不虚得。”友梅道:“到苏虽久,不意吴中之美独有崔君。”
    正闲叙间,侍儿芳英以松萝茶捧至。钱生正值口渴,一吸而干,友梅即以手中茶分半盏与生。若虚笑道:“古诗有云:‘玉楼曾记闻香处,分得佳人半盏茶。’今目睹之矣。”友梅道:“文因病渴,玉川七碗,水厄之多,文士皆然。”言未既,一人寨帘鼓掌而入,视之,乃清士中善吹萧的贾文华也。
    希云道:“老贾一来,不患寂寞矣。”文华尘未定,即谈笑风生,引得满座捧腹。时已过午,肴果俱齐,于是几筵肆设,行令掷色,酒政肃然。已而令至贾文华,文华道:“今日相知在座,胜友如云,何敢以俗令相污,贻诸君之一笑哉?仆吹萧人也,索赵娘唱一套新时妙曲,请以薄技相助。”希云道:“文华之言虽善,然必须行过一令,方敢请教妙音。”此日友梅因九畹在席,加以崔李数子,俱是风流人物,进不推辞,唱出时曲《春闺怨》一套,贾文华便呜呜的吹萧相和。那友梅唱道:〔步步娇〕门掩梨花,燕子重来了,鸾镜空留匣,春山久不描。罗袂生寒,晓风清峭,怨别已魂销。恨啼莺,偏向纱窗闹。
    〔五供养〕鳞稀雁少,欲寄回文,水远山遥。凄尔琴瑟韵,拆散风鸾交。想你凌云虽赋,怎便得锦衣荣耀。只恐怕憔悴播安鬓,空题司马桥。潦倒风尘,闷萦怀抱。
    〔江儿水〕你那里得失浑难测,我这里深闺闭寂寥。全不记别时频嘱归须早,到如今几载无消耗。凤城何处长安道,遍把栏杆倚靠。目断天涯,只见萋萋芳草。
    〔川拨掉〕从春到,万千愁,只自晓。最难禁永昼消宵,最牵怀柳嫩花娇。撇瑶琴,炉香懒烧。只落得温罗衫珠泪抛,湿罗衫珠泪抛。
    〔锦衣香〕静幽幽帘拢悄,急剪剪风缭绕。这几吋裙带频松,只为腰围瘦校玉容拼得为君憔,还愁薄倖别恋红绡。向歌楼舞馆,只把那金钗买欢笑。因此怎归期,野花虽好,也须念操持并臼,怎便把糟糠撇掉。
    〔浆水令〕一声声花边啼鸟,一丝丝烟拖柳梢。双双蛱蝶自相邀,可怜春色虚度昏朝。空悒快,归信杳,那知孤负人年少。白头咏,白头咏,朱弦断了。悔当日,悔当日,不阻征轺。
    〔尾声〕红颜薄命休把春风恼,要相会除非梦里招,直待归鞍怨始消。
    友梅唱得词句既清,音律又正,每一字几尽一刻,其声之杳渺凄婉,真能绕梁而遏行云。及唱毕,声音袅袅,犹不绝如缕,合座闻之,无不莞然颐解,而赞其妙。
    若虚道:“曲亦备尽闺中怨念之怀,即唐诗所谓‘忽见陌头杨柳色,悔教夫婿觅封侯’之意。”子文道:“填词雅丽,非俗笔所能,殆杖山、怕虎之流欤?”友梅道:“非也,此乃金陵范公闇然所作。”钱生道:“范公乃敝年伯,今方莅任开封,虽娴于词曲,芳卿何自而得之?”友梅道:“范公与斐司马有隙,被司马劾以政苛于虎,不协兴情,去秋即已解绶而归。尝过维扬,授妾以新曲十套,此乃十套之一也。”
    钱生怃然道:“范公为人正直清廉,到官只此琴雀相随,颇有政绩,奈何中以苛猛,公论竟安在哉?”子文道:“闇老犹可,若近日周老师蓼洲被逮,更觉骇闻。”希云见二子谈起朝政,遂以巨觞罚酒。钱生举杯饮尽道:“仁兄见罚,敬如命矣。但闻友梅颇多佳制,愿再饮一卮,以乞妙音。”贾文华道:“钱相公之言,最为有理,赵娘幸弗以珠玉而有吝色。”友梅道:“安于早春偶制得《黄莺儿》一阕,倘不见晒,愿歌以佐觞。友梅乃唱道:〔黄莺儿〕草未入帘青,嫁东风碧草新,一分春色三分恨。罗衣泪湮,蛾看翠颦幽心,只许梅花问,欲销魂。萧萧疏竹,窗外已黄昏。
    友梅唱毕,一座莫不称佳。钱生道:“词意蕴藉,字字清新,真所谓咳唾随风,无非珠玉。”
    时近黄昏,崔、李为着路远,起身先别。希云挽留不住,送至门首。崔子文附耳而谓希云道:“九畹兄年少风流,此烟花地,勿宜留之只坐,以或其情,暮夜不能入城,兄当留归一宿。”希云道:“遵教极是。”遂一拱而别。
    钱生与友梅虽亦送出,然因并肩私语,及门而止。贾文华是个伶俐的人,即远远立在一边,但闻友梅道:“今夕之会,信非偶然。虽曰墙花,愿言栖凤。”钱生点头唯唯,及见希云进来,遂各就坐。此时宾主只剩四人,无非谈锋相接,酒兵对垒。
    饮至更余,希云已是醺醺沉醉,甚欲与生同归。然看钱生意不在酒,而有恋恋之色,但诵诗云:“今夕何夕,见此粲者。”又见友梅屡屡以目送生,眷顾甚浓,亦哦诗以答生道: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”贾文华已会二人之意,乃谓希云道:“今夕才子佳人,恰当为匹,想陆相公必然回宅,小子亦即告辞,容俟明晨,再当会面。”希云不得已,遂与文华向生作别。
    钱生欣然独留,即令撤席,又命紫萧寝于外室,携了友梅的手,同入卧房。但闻兰麝之香,袭于衣襟,至其床慢衾裯,俱是锦缎。生乃除去巾帻,卸下外衣,抱友梅置于膝上、越看其容,越觉美艳。抚其胸腹,柔滑如脂,肌肤洁白,莹然如玉,不觉神情摇摇,恍若游琼觏仙子。于是解含羞之扣,吹带笑之灯,以至云鬓横飞,星眸慵展,款款接唇,而玉婉轻挽;匆匆失笑,而香汗如珠,两情浃合,非寸颖所能摹写曲。
    既而夜分,钱生搂着友梅问道:“观子语言态度,颇有良家风范,胡为失身平康?抑赵媪亲生者耶?”友梅泣道:“奴本良家子,姓宋,名唤云儿,父为仇家所陷,毙于狱中,母氏惊郁,亦相继而殒。妾时始年十岁,被恶叔骗卖,以致堕落火坑,含汗忍垢,迄今六载矣。每蓄从良之念,奈未获其人,那使裙布荆钗,心之所愿。若失迎新送故,以歌舞取怜,则虽衣罗纨、味珍羞,非妾之素怀也。”言讫泪如雨下,绣衾尽湿。钱生再三抚慰。友梅道:“妾观郎君,不特丰容秀韶,抑且才情兼备,真妾向来所梦寐者。非不亮烟花贱质,不足以配君子,然愿得为小星,承侍巾栉。朝来一见,便怀此意,因陆君等在座,未敢唐突。顷蒙问及,辄敢剖腹披里。又未卜郎君雅旨以为何如?”钱生道:“辱卿厚爱,岂不知感,即以子为正室,予所愿也。其如卿是笼中之翼,我则堂有慈母,恐事多间阻,则如是之何?”友梅道:“此亦不足为虑,唯在君子一言许可,使妾无主风花,忽因春而有主,则虽仍锁笼中,而此心有属,便不如飘飘柳絮,浪逐东西耳。郎君奉命营堂,而依依膝下,再谋婉转其垂慈,妾虽乎康被陷,而世不乏昆仑,不妨留心细访,岂在一时?”钱生道:“卿既欲作远图,予当熟思长策,若卿愿嫁,我愿娶,谅有同心不待言矣。”友梅听了大喜道:“蒙君订盟,则妾此身已为君之身。若遭坎坷,不得相从,情甘一死以报君,决不改移。”二人说得情亲,百般偎倚,这一夜真是欢娱恨短,说不尽枕上深衷。正是:只睹蛾盾已可怜,又加情态苦缠绵。
    纵教铁石难张主,何况郎君正少年。
    钱生与友梅温存了一夜,到次日起来,犹依依不舍。钱生恐母亲查访,只得硬着心肠别了回家。
    才到家,李若虚恐他留连妓馆,就来访问。钱生接着,遂将友梅待他情意甚厚,并说再三立誓要嫁他一事,因求计于若虚。若虚艴然道:“兄乃阀阅门楣,岂患无名族闺秀?况春秋正富,急须努力芸窗,以取青云事业,何得留意狎邪,而堕其万往之志哉?且吾闻剪发誓盟,乃娼家哄人之局套,子亦何愚,而堕其术中耶?时在盟契,辄敢愕愕正言,吾见其熟思之。”钱生默默不应,李若虚亦即起身别去。
    正在闷闷不悦,忽见钱贞传进一缄,接来视之,乃友梅所寄之书也,因即悄悄拆观,书曰:妾薄命,早失怙恃,以致变生骨肉,误陷风尘。□性徒芳,素丝已□。虽紫塞之泣胡笳,犹不足以喻其点辱。是以筵前劝酒,何夕非悲。月下徵歌,有声皆恨。裹箜篌春夜,掩纨扇于秋风。于兹六载矣。所怅者,无价之宝易求,而有心之郎难获。岁月空淹,铅华欲退。虽质等山鸡,何敢栖栖以觅凤?然身非柳絮,乌能泛泛以随风?
    日者仙驭惠临,洵乃天作之合,愿幸陪欢于杯酒,荐枕于阳台。后承佳公子锡之盟言,订以姻好,使章台之柳,足保长条;而合浦之珠,不愁群採。妄之鄙愿,足矣,毕矣!
    但楚炳犹虚,洛川仍迥。我心匪石,决不琵琶之别抱;话言在耳,尚析皦日之无违。惟是数日以来,便觉相思填臆,心摇而若失,意怏怏以如痴,愿安得即睹耿光,以慰其离绪乎?数行如晤,聊奏微忱,一绝附呈,统希清照:无限伤心岂为春,玉容消瘦只因君。
    才郎不信相思苦,请验裙腰透几分。
    钱生览毕,即唤来人,密语之道:“本欲即写回书,因为心绪不宁,且待明日,自今小价持奉,烦为我转致赵娘,不必忧虑,只在早晚,当图面会。外酒银三钱,聊代一饭。”来人不胜欢喜,再三致谢而去。
    钱生再将来书,仔细看玩。只见紫萧进来报说:“郑相公在外。”急忙趋迎,郑心如已踱到厅上,遂请入书房坐定。那郑心如满面堆笑,即问道:“贤弟近来功课如何?今日可能少暇否?”钱生不待话完,即将到赵友梅家饮酒停宿,细细的述了一番,又将寄来的书,双手递与心如。心如接来,从头至尾,朗诵了一遍,便满口赞赏道:“妙甚!妙甚!我前日原对贤弟说,此女才色双全,今看了这一封书,她的才情,也不在苏孝关盼之下。自古道‘千金买一笑’,又道是‘不惜倾人城,佳人难再得’,今贤弟所不足者,非财也,何不再去盘桓几时,然后慢慢的见机而动,谋为侧室?”钱生道:“不肖正有此意,唯恐老母罪责,是以踌蹰未决。”心如道:“贤弟枉叫聪明,这样小事,便不能筹画。若以鄙意揆之,易于反掌。”钱生欣然问道:“先生计将安出?”郑心如便如此如此说出几句话来。有分教,欢喜场中,几惹出灭身之祸。要知其详,且待下回分解。 ! 支持楼主 ! 支持楼主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第四回陷罗网同窗急难
    诗曰:
    世风虽日下,友道未全非。
    会杜须同志,谈文自合机。
    性情兰共馥,肝胆雪交飞。
    试看扶危处,谁言管鲍希
    却说钱生心恋友梅,问计于郑心如。心如道:“子所虑者,唯在老夫人拘管太严,然而内外各别,易为掩蔽。只说以虎丘肄业为名,请于尊堂,倘或不允,子又说之道:‘在家读书,不如到虎丘去,其便有三:在家不时闲事缠扰,到彼山房间寂,则性静心专,其便一;在家宾客往来,难以峻拒,到彼则离城路远,不致俗家相扰,其便二;在家孤陋寡闻,学问安有进益?若到彼则与同社商论经史,彼此磨砺,其便三。’如此委曲细陈,则尊堂必然首肯,然后觅一心腹之仆,叫他随去。”郑心如说到此处,便呵呵大笑道:“那时即悉凭贤弟眠花卧柳,累月经时,又何患老夫人之罪责哉?”钱生道:“先生之言良是,但恐社友来访,说出不在虎丘,又怎么处?”心如道:“此亦甚易,君家管门钱老,做人小心可托,贤弟只须以心曲告之,令他善言回复,便不致漏泄了。”钱生听说,不觉满心欢喜,遂留了酒饭,心如自作别而去。
    到了明日,悄然备下花纱二匹,玉簪一枝,金扇二把,并取金笺一方,写书以答友梅。书道:记得前夜与卿相会,恍若临月窟而觏嫦娥,笑语生芬,鬓鬟流艳,使人尘心顿祛,而不觉沾沾色喜。想卿乃是阆苑仙妹,自合仙郎作匹,何独眷眷于侬,即以终身许委?卿真有情哉!惜乎!鄙人未获金屋贮卿耳!
    归来兰麝之香,犹满于衣袂。念及灯下娇波,帐中巧笑,每夜梦魂栩栩,又未尝不绕卿床褥也。
    日昨捧接瑶笺,兼获佳什,真字挟飞霞,句含芳芷,展玩未终,鹊脑愈深矣。想在望前,即日面晤,以罄种种。惟卿加餐自爱,弗致花容憔悴为幸尔。外具色绡二端,玉簪一枝,画扇二柄,物虽轻少,而意实殷殷,唯卿一笑而留。佩爱不浅。并踵韵奉答,以伸鄙私:见说伤心不为春,因侬憔悴更怜君。
    孰知寂寞书窗下,我已相思有十分。
    钱生写讫,即时缄封,暗着紫萧送去。随即向魏夫人说知,要到虎丘读书,委曲备言社友相拉的缘故,魏夫人果然依允。只有秋烟姐闻知,心中怏怏,又不敢阻却。钱生又对管门的钱贞说明心事,嘱他善于回覆,并要瞒着夫人。那钱贞只要奉承主人欢喜,又有何不肯。
    过了两日,钱生便令紫萧收拾书箱行李,并唤钱贞之子钱吉跟随,又令紫萧约会了郑业师。
    话休繁絮。且说那郑心如晓得事已妥当,一日走到赵家,向赵月儿备说钱公子家私巨万,况年少不谙世或,可以哄骗,“汝等只管设计需索,我在中间吹嘘,倘哄得银两,十分之中,我要三分。”赵月儿听说,不胜欢喜,连声应诺。这正是小人局套,不必细谈。
    且说赵友梅自接了钱生的回书便悬悬相望。一日晓妆初毕,只听得窗外鹊声喧噪,友梅暗暗视道:“喜鹊喜鹊,倘我与钱郎果有姻缘之分,你便连叫三声。”那鹊儿果然不多不少,叫了三声,即便飞去。友梅心中,十分欣悦,正要换一件玄色罗衫,忽闻侍儿报说:“钱相公来了!”友梅慌忙出迎。
    相见方毕,恰值郑心如亦到,心如料想二人要说句衷肠话,便捧了一杯茶,自到庭中,看玩金鱼。生与友梅,果然卿卿哝哝,把那衷曲细谈。时已午后,赵鸨速忙整治酒肴款待。郑心如西向而坐,生与友梅,并肩东向而坐。赵月儿打横相陪。四人笑语谐谑,直饮至更阑,方才席散。
    是夜旬有三日也,月色溶溶,幽辉半床,二人解衣就榻,行云雨之情,更深于曩夕。一则得谐前约,不觉芳兴之甚浓;一则幸续新欢,自然眷怀之愈炽。譬如鸾凤之倒颠,雎鸠之戏狎,鬓云腻枕,香汗沁衾,缠绵彻夜,喜可知也。
    既而天晓,起来栉沐。友梅先为钱生挽发,整好巾帻,然后解开云窝,照镜梳椋。钱生亲为刷鬓,又以黛螺画了那细细的翠眉。梳妆已毕,遂并着香肩,坐于碧纱窗下。忽见蔷薇架上,飞来两个鹊儿,连声噪响,钱生戏以青梅抛去。友梅急止之道:“此灵鹊也。”即以昨日暗卜之事相告。钱生道:“灵鹊虽能报喜,然今日得与卿卿相会者,乃郑先生之力也。”友梅道:“君以尊师为何如人?”钱生道:“笃实君子也。”友梅栖首道:“不谓君相关甚久,尚未知其品行,以为小人则然。以为君子,则妾未之信也。”生愕然惊问其故。友梅乃以郑心如向鸨母所云,为生述之。钱生性极躁直,一闻其言,便即怏怏在心。
    自此,郑心如来,相待之礼比前疏简。每有事用,友梅开口,无不依允;若心如在旁赞劝,便坚执不从。然心如亦未知生之诽己也。过了数日,钱生买得花罗数端,心如极口赞妙,意欲秋风一匹,而钱生佯为不知。又一日,要买龙泉饼,连呼钱吉,而钱吉他往,心如道:“何不便差紫萧?”生道:“他年少不谙世事,只恐被人哄骗。”心如默然久之,自思此言,必有来历,然别无他人,意必友梅所谮,心中愦愦,便欲寻计中伤。自后留在心上,冷眼看生待他何如,但觉语言动静,种种俱有嫉憎之意,遂勃然大怒道:“畜生无礼,我必有以报之!”
    不料钱生合当有事,那一日忽值裴公子来访友梅,正是:情疏能取怨,乐极却生悲。
    那裴公子是谁?是现任兵部尚书裴汝恒之子裴玄,其年天启丙寅,正值东厂太监魏忠贤盗弄国柄,当时朝绅党附为奸者亦难枚举。内中单表两上,一个是金陵人氏姓王,号叫梅川,与钱中丞乡会俱是同年,现任太常寺少卿,因丁母忧未曾起服;一个苏州人氏,就是大司马裴妆恒。
    单说汝恒之子裴玄,目不辨丁,因试官受嘱,已曾领过乡荐,当时苏州抚台姓狄,讳叫霍雏,亦是忠贤门下,与裴司马相厚,故裴公子特到姑苏,要打抽丰。在此盘桓日久,闻得赵素馨才貌双全,乃青楼中第一个人物,因此特来相访。恰值友梅立誓要嫁钱生,意在情浓之际,怎肯出来接见。赵鸨月儿亦因钱生挥金如土,也不愿那友梅出见裴公子,便再三辞却:小女卧病在床,不能起身,倘大爷来即返驾,容俟病痊,即当迎请。”那裴公信以为然,只得有兴而来,没兴而返。
    却欢喜了郑心如,正中机怀。访知裴公子寓所在城隍庙东房,即时别生回去,写了一个晚生名柬,直到裴寓晋谒。
    那裴玄因为自己学问空疏,走喜与名士往还,故心如投刺,彼即欣然接见。叙话中间,心如以言挑之道:“近日敝郡迁来一个维扬名妓,唤做赵友梅,乃是天下绝色,未审尊邸无聊亦当物色否?”裴玄道:“学生亦慕其名,适才相访,却值赵姬抱恙在床,竟不及一面,可谓无缘之极。”心如只是微笑,裴玄道:“是天笑而不言,却是何意?”心如唯唯,欲言而止者三。玄法问不已,乃答道:“彼言有病者,谬也。只因敝郡有个钱生九畹,与友梅绸缪相爱,故不以允从为意,而推辞以病耳。”裴玄道:“只恐所闻未确。”心如道:“顷因过访,亲见友梅博弈于后轩,岂敢道听途说?只为钱某即是晚生愚徒,所以承问,而不敢即对。”裴玄大怒道:“那贼娼妓不知有几颗头颅,敢于哄俺!只是钱某也有耳目,岂不知苏州有一裴生耶?乃敢妄自占据,而欲蔑如此。俺决不能默默无言!”心如道:“偶尔谈及,不意有触尊怒,反是晚生得罪了。”言罢,即告别而去。
    却说裴玄到了次早,写一个待生贴子,答拜心如,遂出胥门往赵友梅家来,怒悻悻走进客座。那些豪奴悍仆不住的大呼小叫,吓得赵鸨战战兢兢不敢出头。明知有人挑唆是非,只得央生从后门而出,反向前门进去。那裴公子怒气未绝,忽见钱生缓缓的踱进来,仪容秀雅,衣冠济楚,便霁容相见,揖逊而座。钱生假意问了姓名、乡贯,裴玄亦即询问家世。钱生道:“晚生姓钱,贱字九畹,先考钱某,与金陵王梅川老叔,乡会俱是同年。”裴玄连忙打拱道:“原来令先尊即是钱老先生,与王梅老既系年家,便与舍下也是通家了。乃未及一通名字,罪极,罪极!”
    钱生道:“晚弟忝在东道主,尚未及烹伏洗罍,以享从者,罪亦不浅。但此间乃乐地也,想兄翁此来,欲从桃花扇底,以听宛转之歌耳。乃观尊容,反若愠怒,何也?”裴玄道:“尀耐赵鸨以病诳辞不肯接见,因此小弟十分着恼。”钱生道:“闻说赵姬有恙,故今日某亦便路相问,料想妓家所慕,唯在金帛,虽庸俗之士,犹不敢抗违,何况贵介如翁兄,唯恐邀之而不来,讵有来而辞相拒之理?此必有人不悦赵姬,故成是贝锦耳,望乞兄翁息怒。”裴玄笑道:“有人还说是吾兄钟爱,所以避客。”钱生喟然道:“人之讹言,洵可畏也,不惟谤赵,而又无端媒孽及某,殊不知墙花路草,岂区区所能专主?自非兄翁明鉴,使晚弟几亦开罪于门下矣。”那裴玄毕竟是北人性直,见生剖辨有理,便觉十分之怒,已去九分,然而欲见之意,必不能却。于是友梅做妆病态,云鬓不整,毁容易服而出,然其妖冶之姿,终不能掩。裴玄亦不住点头称美,唤过从者,取银五两,付与月儿备酒。钱生固推不肯道:“今日自然是晚弟治酌,少尽地主之情。”
    有顷,酒肴毕备,六欲送席,只见郑心如亦至。那心如此来,却是为何?他只道裴公子有些举动,好在内中取事,不料二人友欢若旧交,呆了一会,只得勉强与酌。
    是日席上,唯裴玄与生举觞连饮,谈笑自如,郑心如酒量虽宽,反觉蹴躇不安,而有惭色。友梅则佯推腹痛,双眉皱绿,不发一言。酒行数巡,钱生道:“今日幸遇兄翁,不意友梅抱恙,致今宾主郁郁,无以尽欢。鄙意欲乞尼翁作诗一首,以纪念今日之会,家师与晚弟少不得搜索枯肠,以博大方一笑。”那裴玄虽然是个举子,原来腹内空虚,并无半点文墨,见说做诗,口中虽勉强应道“是是”,不觉耳根涨红,心下十分着急,乃斜靠椅上,低头不语。钱生虽是思索诗句,忙唤紫萧捧过文房四宝,裴玄提笔在手,移之不能下。只见面如土色,摇头闭目,口内不绝吟哦之声。心如也不思索,但含笑而已。生不能待,先援笔一挥而就。诗曰:翠帘窗纱竹荫垂,流风入座展幽思。
    兰亭可惜徒清咏,金谷何须羡异姿。
    燕子在楼名岂盼,捧心有恨姓疑施。
    最怜采袖香初细,欲把霞杯劝酒迟。
    钱生吟毕,先送与裴玄请教。裴玄道:“钱兄自是目中游刃,弟辈小才,何敢望旆。”乃援笔写了数字,须臾又涂抹了,复写,写完又复涂抹,足有两个时辰,方成四句。笑谓生道:“小弟平时做诗,也是敏捷的,不意今日多饮了几杯,诗兴便干枯了。虽不辱命,只得半篇,聊以博笑而已。”乃先送与心如看过,然后递生,生接来视之。诗曰:东风荡荡吹柳枝,诗不成来仔细思。
    座上如花一块玉,酒中不语几番痴。
    钱生朗诵一遍,假意赞道:“绝妙好诗!不减盛唐绝句,真所谓好物不须多也。”
    此时友梅亦忍笑不住,只得以袖掩口,假作腹痛之状。钱生又问心如道:“先生何为辍笔?”心如道:“共探骊龙,吾子先得其珠,可谓出于蓝而深于蓝矣,使我何能措咏?”原来郑心如不是不能成章,因见裴玄是个曳生之士,唯恐诗成使他抱愧,所以假托不能。明明是奉承他的意思,正是极奸极巧之处。
    闲话休谈。且说当晚裴公子甚欲停宿,因尼友梅滴酒不饮,还认是真疾,到了黄昏时分即起身回寓。友梅见他去了,方才放心,略饮数杯,与生安寝。一夜无话。
    只有郑心如回到家中怏怏不快,踌蹰了半夜,心生一计。到次日清晨,又诣裴寓求见。裴玄道:“郑心者请晨应临,必有所谕。”心如道:“愚有一言,愿得效忠于左右。唯恐执事讶其交浅言深,那不知者,又道是背后谗言,是以口将言而嗫嚅,然未知台意亦欲相闻否?”裴玄急忙问道:“足下所言何谓也?”心如道:“便是那钱兰的小畜生,虽系愚徒,其实傲气可恨。日昨席上强逼要人做诗,无非卖弄自己学问,却又扬扬得意,毫无师长在□。至于友梅,何尝有疾,偏令其假扮病容以欺侮□事,使人心中实觉愤愤。”玄恍然而悟道:“君言是也,我一时昏昧,被其所卖。”心如道:“此犹事小,他曾拜从在周蓼洲门下,原是东林一党。前蓼洲被逮进京,他买舟送至无锡,作诗相赠,有‘欲请上方剑,斩取佞臣头’之句。”裴玄听到此处,不待话完,即勃然大怒道:“那畜生如此放肆,若不杀之,何以雪我之恨?”心如道:“耳目甚近,愿轻言些。”裴玄道:“笑我岂惧一孺子者哉!”
    乃与门客谷期生商议,期生道:“要处置他,亦有何难,只消把周顺昌招攀为由,如此如此,他便不能彀话了。”玄大喜道:“此计甚妙。”遂写一书,送与宗师,又进见狄抚台,说是顺昌口供,乞详究其事。抚台即时批下牌来:“仰苏州府陈,速拘钦犯钱兰,审明解报。”
    一日清晨,钱生方在梳洗,忽见府差四个,硃笔拘提,吓得生与友梅面面相觑,好似半青天打了一个霹雳。正是:长虽螺线非其□,伯寮之愬如奈何。
    却说李若虚自别生后,终日在馆读书,忽一日有事经过胥门,即往钱宅相探。钱贞回说“家相公到云间访友去了。”若虚半疑半信,怏怏而回。过了旬余,又值便中诣问,钱贞回说如初,若虚心下狐疑,自想道:“我前日虽是语言太直,拂了他的意思,然亦是忠告善意,岂九畹以此憾我,故令阍者诳辞耶?”正在自言自语,只见崔子文疾趋而来,若虚迎住道:“崔兄何往?”了文喘息定了,方才答说:“要去会九畹兄。”若虚道:“有何事情,吾兄这等急促?”子文道:“兄还未知,钱九畹已被宗师发下宪牌,仰学除名,顿承李正斋老师相唤,故小弟得知其详,未审吾兄曾晤九畹否?”若虚大惊道:“小弟两次过访,那管门的老钱俱以松江探友为辞,今忽有此奇祸,弟与兄再去问个明白,即不然请见钱老夫人,报知此信。”子文道:“甚善!甚善!”
    二人即诣钱宅,寻见老钱,老钱照前回答,子文正色道:“我二人此来非为别事,因你家相公,被宗师发牌仰学,已把前程革去,竟不知犯着何罪?为此特来相探,既不在家,烦汝通报老夫人,说我二人有事求见。”钱贞听说,惊呆了半晌,只得吐出真情。若虚道:“既如此,我们且先会了九碗,便知分晓。”即离了钱宅,取路向赵友梅家来,未及里许,遇见紫萧,忙问道:“相公何在?”紫萧道:“家相公在赵友梅家,今早忽被府差拘去。到得府前,又值太爷退堂,不问情由,竟把家主下了司狱了,故家主特遣小人报知各位相公。”二人听罢惊得面色如土,竟不知所以得祸之由,遂同至李若虚家。又细问紫萧,初至赵家,何人陪去,以后又与何人往来。紫萧例以前后事情,细诉一遍。
    子文沉思半晌方悟道:“是了是了!那郑心如原是衣冠禽兽,此必求谋不遂,即挑弄是非,而鼠牙挑讼,则发难于裴玄耳。”又问相公进狱,曾有使用否。紫萧道:“家主带去资□已匾,幸得赵娘把私蓄五六十金,凡衙门上上下下狱官禁卒,俱已纳贿。顷小人来时赵娘亲到狱中探望。”若虚欢道:“妙女有情,亦不易得。”又谓紫萧道:“汝未可回去报知老夫人,俟我等会了陆相公,另有区画。尔且再去狱前,会着钱吉,察探消息何如,即来回复。”紫萧沐诺而去,二子正在商议间,陆希云已到,毕竟陆生来有何议论,果能救得钱生否,姑俟下回解说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第五回蠢头颅在寻风月
    诗曰:
    相见无日期,相思几时歇。
    罗帐不同欢,纱窗空待月。
    过船决不抱琵琶,谁言妇性如杨花。
    君不见赵娘一诺重丘山,至今贞操令人夸。
    话说陆希云一到,崔、李即问道:“兄亦知九碗被陷之事么?”希云道:“顷闻自紫萧,弟即往府前侦察,原来是裴蓟州为着友梅之故,恨及九碗,故提出寥老口供,面见抚台,即着太尊发问。第恐中祸已深,卒难排解,二君何以策之?”
    301
    子文攘臂而起道:“既在同盟。便宜赴汤蹈火,以急其难,若逡巡畏缩,首鼠两端,非丈夫也。”若虚道:“弟闻中丞公与白下王梅川是同年同门,今梅川亦在魏家门下,与老裴至厚,意欲烦希云到彼一往,倘求得王太常一书,则事当冰解。”希云即起身作别道:“小弟今晚便行,只是在城事体,两兄须要主意。”若须道:“兄自做兄的事,弟辈自做弟辈的事。”希云既去,子文道:“弟亦别兄返舍,即遣小价报知合社朋友,兄于今晚亦须写好公呈二纸,明日辰时,俱在府前相会,一齐进去求恳府尊。”若虚道:“既如此,弟当约了舍侄辈。明晨准在府前候兄。”
    原来钱九畹时望甚伟,兼以李、崔首倡,不论府学县学,相知不相知,到了次早,在城秀才,无不毕集,约有二百余人,乃进见陈太尊。太尊推托上台批发,本府不充专主。众人又一齐去求禀狄抚台。抚台看了公呈,不肯批准,子文挺身向前道:“生员钱兰,力学好古,士行无玷,今乃以莫须有之事,而罗织以不可测之罪,致使众论嘘嘘,莫不切齿不平,伏乞祖台为朝廷惜士,超豁无辜,恩均覆载。”抚台道:“钱生既系冤诬,日后自当宽有,尔诸生何须群吁?”子文道:“昔孟轲有云:‘无罪而戮民,则士可以徒。’况今无罪而陷士?某等实切寒心,岂能袖手旁观、不发一言,以彰公道?”狄抚台见众论晓晓不已,厉声道:“钱兰既到官,其曲直自在官矣,诸生何必强辨,以取抗法之罪?独不见颜佩韦之事乎?”
    若虚道:“前时蓼州被逮,犹奉圣旨,况击苑官旗,故佩韦不免于难耳。若今日之事,唯在祖台犀照,便彻覆盆,况生员等既为公举,虽碎首殒身,有所不畏,又安知以佩韦为鉴乎?”抚台见众论不屈,只得准了公呈。子文等遂叩谢而出,复向众朋友一一致谢毕,自与若虚到司狱,问慰钱生,不消细话。
    再说郑心如探知钱生入狱,十分中意,乃以探信为由,直至狱中,对着钱生道:“贤弟无辜被陷,惜我绵力,不能代控奇冤,然观裴孝廉之意,不止为那友梅,因闻贤弟家道殷实,故有此举。目今若得三百金送他,在我身上,足保无事。”钱生叹道:“身陷狱中,家母处尚无消息,又何从措办此银?”心如知事不谐,即往赵家说友梅道:“钱老夫人以诱惑恨卿,裴公子复以装病见罪,裴之势焯,卿所知也。若能与我三十金,则我以二十两,密赂裴之门客谷期生,方免不测之祸。其十金,则以委嘱钱之僮仆,庶无驱逐之忧。不尔,则祸不旋踵而至矣。”友梅知其设心驱骗,乃谢道:“承君雅念,为妾深谋,第妾自钱郎被狱,方寸已失,唯冀彼之速脱,又何暇虑及于斯?”
    心如乃艴然而出,于中路遇着卖花妇梅三姐,郑向所狎熟也,因询其何往,梅三姐道:“偶进胥门耳。”心如道:“胥门内钱秀才,被妓女赵友梅局骗不遂,暗唆裴公子讼于都堂,都堂即着本府拘审,今监禁在司狱司,已一月余矣。汝经来其家,曾知之否?”梅三姐大骇道:“十一相公自在虎丘读书,哪有此话?”心如道:“千真万真,我岂戏言?”
    梅三姐一闻此信,进得胥门,如飞的走入钱宅,报与老夫人知道。
    原来钱生在狱中三十九日,那钱贞每日虽到狱中讯候,却瞒着老夫人,家中大小虽或相闻,俱被老钱致嘱,兼以未知的确,亦不敢轻易乱传。不料那日梅三姐却把郑心如所说,备细说出,吓得老夫人冷汗淋身,半日不能开口,急忙唤进钱贞诘问。钱贞不能隐匿,只得支吾说:“初去时,俱是郑心如诱引,以后惹祸之由,老奴尚未知其详。”
    老夫人便把钱贞痛骂了一场,却又放声大哭,秋烟姐在旁在也不住泪如雨点。梅三姐与绣琴诸婢,俱来劝慰。老夫人收泪,向梅三姐殷勤致谢。又唤过钱贞道:“先老爷在日,待汝不薄,及临没之时又再三嘱托‘抚我佳儿’。今乃通同诱引,酿此奇祸,倘幼主少有差失,虽碎割汝肉,不足以偿我之恨!”钱贞亦低头含位,夫人又道:“别样官事亦不足为虑,岂不闻炎炎之势,虽杨左诸君,犹陷于罗网,而况于孤儿寡妇乎?吾且问你经今月余,只管弥缝不露,将幼主沉于狱底,作何了局?”钱贞道:“皆顷崔、李二相公出冤揭,动公呈。若奶奶要知端的,除非请来一问。”
    老夫人即着人去请崔、李,又以祸起于赵友梅,便着钱贞唤集僮仆一十余人,直到赵家厮闹。那些家僮巴不得有事,奉了主母之命,少不得哄然蜂拥而去,不题。
    却说崔李请到,坐在前厅,老夫人于屏后致谢扶救之力,并问事体若何。崔李便将前后事情,备说一番。因贺道:“恭喜佳郎公出狱,只等抚台病痊,即日无事。但细查祸之所起,皆出于郑心如,俟力畹事平,晚侄辈还要约齐同社,鸣鼓而攻之。”老夫人道:“此皆不肖子自贻伊戚,兼老身失教之故,于心如何尤?”遂具酒饭款待。二子略饮数杯,即辞谢而去。
    原来钱生得脱狴犴,因请客贾文华。前在赵家陪饮之后,生赠以数金,贾甚德之,其后贾与裴玄,一面即契,留在寓中。一日闲话,偶及友梅之事,贾文华为生辨剖甚悉,且言疏财好友,做人温裕谦恭,亦兹不曾拜从蓼洲门下。玄闻之,顿悔轻信心如。又值崔子文私赂门客谷期生,期生乘间屡白其冤,于是玄有宽释之念矣。天何希云求得王梅川书至·书中剖悉谆谆,词音恳切,玄乃致书扶台,令其有放。不料生之厄运未满,狄抚台忽然患病匝旬,及至发牌仰府时,又多了十余日。
    钱生既释,崔李陆三子俟立于道左,相见之际,悲喜交集,屈指在狱日期,恰野四十九日。忽想起梅山之言,喟然而叹道:“梅山老人,信神人也。”三子亦各嗟异而别。
    须臾抵家,老夫人预置一杖,俟生归,当挞之数十,及见生容颜憔悴,手软不能杖下,唯跪而责之道:“尔母德凉,虽不能比数于三迁、画荻之训,然亦费了多少辛勤,冀汝成立,乃不能守身如三,而几啖虎口。虽尔之自作自受,其何以衍宗桃而慰垂白之母乎?”夫人说至此,不觉涕泪交下,钱生亦呜咽不能对。既而夫人又谓生道:“汝之被祸,皆因含沙所谢,今虽幸见,恐斯人尚不肯忘情于汝。金陵范闇然,汝父同年也,其夫人苏氏,与我恩若嫡亲姐妹。日前曾有书来,备说谪官在家。我今晚写下回书,汝明日即往南京,一则有慰年伯,一则在彼攻书,明年乡试,若不得一第,休来见我!”生唯唯受命。
    至夜归房,秋烟潜来话别,泣谓生道:“自承爱幸,便已身怀六甲,今官人远行,归其未卜,倘后来生下,或男或女,夫人疑妾外私,而不肯相信,奈何?”钱生乃取罗帕,题诗一绝,留与秋烟为证。诗曰:瑞叶熊罴梦已通,海棠曾记试春风。
    欲知别后相思处,只在秋林烟影中。
    是夜即留秋烟同寝。
    至晓,遣人密约友梅,欲与舟中一会,不料友梅迁去已久。钱生得报,怆然不乐,只得往请同社作谢,然后起程。恰值崔、李、陆三人俱至,言起金陵之往,皆扼腕不怡。将行,老夫人又握手叮咛道:“竹林之下,愿汝相亲;绮陌之尘,慎勿再践。还有一件,那王太常,虽系年家,他近在寺人荫下,更宜绝迹。”时桂子、红叶诸婢俱随着老夫人送出,独有秋烟泫然欲泣,唯恐夫人审问,先掩袂而归。崔、李、陆买舟送过无锡,然后作别。正是: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客情。
    且把钱生按下不题,再表赵友梅。自从钱生系狱,情思恍惚,寝食俱忘,每每问卜求签,更以钗珥施千佛寺,祈生免祸。那一日忽值钱老夫人差人喧闹了一场,赵月儿不胜气苦,又恐裴公子要来寻事,自想安身不牢,即忙雇了船,一直迁到杭州。租一所园房居住,在明圣湖边,岳王坟之左,正当山水胜处,余曾有《西湖十咏》,附录为证。诗曰:路入西泠照曙霞,氤氲香雾覆晴沙。
    孤山月落钟初歇,古埠烟迷柳半遮。
    芳草欲迓游子骑,好风将送泛湖槎。
    绿窗犹拥鸳衾卧,帘外声声唤卖花。
    右《苏堤春晓》
    袅袅随风万缕轻,摇空似浪暗藏莺。
    只缘梦绿娇翻舌,岂为啼红巧弄丛。
    画舫能倾游客耳,香闻解动美人情。
    最愁春暮花如雪,老却歌喉懒不鸣。
    右《柳浪闻莺》
    凉飚蒲院麦秋天,历乱荷开照水妍。
    治袖翻红吴苑女,舞衣剪翠蕊珠仙。
    花心泻露清销暑,叶底披襟小泊船。
    一阵艳香心已醉,夕阳几处送繁弦。
    右《曲院荷风》
    曲港花阴间柳阴,涟涧拍岸水深深。
    有时戏藻金梭掷,忽地吹波玉尺沉。
    贪饵恐为渔父钓,穿苹应避鹭鹚淳。
    非鱼虽不知其乐,跳跃悠然是会心。
    右《花港观鱼》
    嶙峋对立直凌空,南北巍峨势并雄。
    玉柱全撑青霭表,莲花共透白云中。
    月明黛色垂千仞,雨后岚光积万重。
    安得跻攀最高顶,扫开浮翳拥苍穹。
    右《两峰插云》
    幽然夜色渚烟牧,渺渺湖光漾碧流。
    错落培涵三个影,空明月涌一轮秋。
    纤云己逐金风扫,灯水遥连玉宇福
    我欲扣舷歌古调,波心只恐老龙愁。
    右《三潭印月》
    塔影亭亭挂夕晖,小庐取次掩紫扉。
    一峰紫翠烟容达,列壑苍黄树色微。
    鸟宿乱随浮霭去,马嘶争惹落花飞。
    笙歌半在南山路,多少游人带醉归。
    右《雷峰夕照》
    云深古刹隐南屏,向夕蒲牢遁远音。
    催散玉楼歌舞宴,惊醒客邸利名心。
    睐声遏籁天边落,清响随风月下沉。
    促得山僧归去急,独携藜杖上遥岑。
    右《南屏晚钟》
    万顷澄波一派秋,冰蟾皎洁印中流。
    风来鹫岭天香远,云散银河兔影悠。
    寒照两峰岚翠重,光生千里柳烟收。
    扣舷朗咏坡仙赋,直欲凭虚到玉楼。
    右《平湖秋月》
    一道修梁跨水隈,银沙十里映楼台。
    疏杯似剩琼花片,荒藓疑飞鹭羽来。
    晴日乍镕新水涨,晓风已捲冻云开。
    如何策蹇提边望,半是寻诗半探梅。
    右《断桥残雪》
    说这武林洵为山水名区,只因赵友梅心在钱生,哪有情怀赏玩,每日间,禁不住两行珠泪,丢不下一片愁肠,不觉香销粉悴,非复畴昔之花容月貌矣。
    到得旬余,便引动了闯寡门的清士,耽风月的狂童,怎奈友梅不言不笑,并没有一点温存意态,所以来的,俱含愠而去。本郡有一个宦家之子,姓胡,字伯雅,为人痴顽不韵,人都称为憨公子,也慕友梅之名,同一个门客,唤做常不欺,特来相访。友梅关了房门,不肯接见。赵鸨贪他是个宦家,逼勒数次,只得出来相会。憨公子目不转睛,看了又看,不住的赞道:“妙妙妙,佳佳佳!”常不欺道:“从来佳丽出在杨州,今见赵娘,果然名称其实。”憨公子默坐了一会,忽然问得:“我小弟幼时,尝闻家祖先尚书说,扬州有一个名妓,叫做李端端。今友老也是扬州人,可曾相熟么?”友梅不睬。常不欺便插口道:“说起那李端端,真真美貌非常,前年在下曾到扬州去,与她相好之极。”
    赵月儿在内,只闻二人叙话,并不见友梅接口,唯恐憨公子不悦,忙出来寒温道:“拙女只因病后,故懒于言笑,大爷何不与常老爹摆那棋抨,决一个胜负?”憨公子遂与常不期对局,不欺一连佯输了五六盘。憨公子道:“我的棋,比你何如?”不欺道:“大爷这样妙棋,不要说在下不敢争先,便走遍了杭州府,也寻不出一个敌手。”憨公子拍手大笑,整棋再着,常不欺又诈败了两局。
    值酒肴已备,摆列出来,憨公子把杯相劝道:“酒是引兴之物,乞赵娘多饮几杯,助助兴儿。”友梅低了头,只不做声。憨公子道:“我们此来,无非取乐而已,若友梅这样敷情而避焉,请勿复敢见矣。”不欺道:“毕竟是才人之口,话出来,无不郁郁乎文哉!”二人且说且饮,只有友梅,不胜烦闷,长叹了一声,不觉掉下几点泪来。憨公子怒道:“一人向隅,满座不乐,这也可厌之极,可厌之极!”即便站起身来,拖了不欺就走。不欺曰:“大爷既不耐烦,不如到吴山脚下,李一娘家里去罢。”憨公子点头道:“有理有理”。遂不终席而去。等得赵鸨出来挽留,则去已久矣。
    你道友梅为何不怕赵鸨,这等自由自主?只因生性聪明,那赵月儿爱惜如亲生之女,自十四以至十六,三载之间,所获缠头,已不下千金,故月儿不加诃责,唯冀其改情易虑,其如万般苦劝、委曲开陈,而友梅之心,不可转也。
    当晚憨公子不别而去,气得月儿面皮紫涨,忍耐不住,便大怒道:“你这赋淫妇,原不受人抬举,你到我家,虽已识得几个字儿,我却用了无限心机,把那书画棋琴,件件教会。寒时便怕你冷,夏天便忧你热,把你受惜如掌上之珍。这是为何?无非要你兴旺门头,使我暮年安享,谁料一见那钱十一的小冤家,便把魂灵儿落在他身上,终日价不情不绪,没心没想。只恐你有他心,他无你意。他是仕宦人家,少什么金钗十二,要与他图做夫妻,你也忒妄想了。你爱他有貌,我看他瘦削脸儿,也不能赛过二郎神。你羡他有才,只会做几句歪诗,也不能比那七步曹子建。况今生在狱中,犯了裴公子之怒,生死未卜,你还要时刻挂念,只怕你害了失心疯的病了。不要说在苏费用,即迁到临安,日买柴籴米,难道是天上落下来的?我们开个门头,一日无客,一日不话,天幸来了这个憨公子,你又不瞅不睬,使他含怒而去,总不气死我老娘也!”
    月儿话到此处,转气得手脚冰冷,直僵僵挺在椅上,只管喘息。停了一会儿,又道:“你这贱人,但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若从良是件美事,我做娘的亦不迟至今日了。只因有了丈夫,便要被他拘束,何如春风秋月,散诞自由。若富足之家犹可,设或花费无穷而家私有限,吃的是萕盐,穿的是市素,又何如饫珍羞之味、服罗纨之衣?这还是一夫一妇,若不幸而做了那七大八,动不动被正妻藉辱,骂是娼恨贱妓,其苦更有不可胜言者。况男子汉心肠最狠,始初恩爱,果然似漆如胶,到得后来别恋了新欢,便把你撇在脑后,那时即进退两难,噬脐何及!怎熬得那清宵寂寞,永昼凄其?倒不如今日凭你看中那个俊俏郎君,和他相处几时,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其苦乐又不啻天壤之隔也。汝乃聪明人,亦何俟叨叨细说,只要你依了我,万事全体,稍有不然,汝认得我皮鞭么?”
    友梅泣道:“儿阅人多矣,其才情具足,未有如钱郎者,故一言已订,虽九殒无悔,唯乞母亲垂怜其意,不致深诃,则沾德无涯,而报恩有日。”月儿微微冷笑道:“好个自在话儿,我也不与你长舌广说,只问你依也不依?”友梅瞪目应道:“一言已决,何必再问!”月儿不胜忿怒,乃以皮鞭,自肩至胫,挞至五六十,可怜洁白肌肤,寸寸皆青,损伤之处,血流如庄。友梅唯哀声呼痛而已,却绝不改口。月儿再要打时,见她遍体皆伤,无处下手,只得假放手道:“今且饶你去细想,明日若还不知悔悟,我肯饶你,只恐皮鞭也不肯饶你!”因叫侍女劳英,扶她去睡。
    友梅到了房中,睡在床上,千思万想道:“钱郎不知生死,冤家又苦苦相逼,你看这样光景,料不能留得此身与钱郎会合,倒不如拼着一死,以报钱郎罢了。”捱到人尽睡熟,竟取了一条长汗中,悬梁自缢。不知性命如何,且待下回分说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第六回有心人巧窃花枝
    诗曰:
    自从销瘦减容光,半是思郎半恨郎。
    欲识旧时云髻样,开奴床上镂金箱。
    却说友梅命不该绝,恰值侍女芳英起来小便,此时残灯尚明,于灯影之下,忽见友梅似打秋千的,高挂在梁,吓得魂不附体,登时狂喊那赵月儿在梦中惊觉,也不及披衣,赤身来救,即忙解中放下,四肢虽冷,胸额犹温。乃与芳英大声呼唤,徐以姜汤灌进。直至二更,方才甦醒,开眼一看,即转身向里。月儿愈怒道:“汝以死吓我,我偏不怕。”连叫取那皮鞭来,友梅微叹道:“死尚不惜,又何惧乎皮鞭?”月儿虽说,见其肌肉皆伤,还不敢下手。既而友梅长号一声,仍复晕去。急得月儿又连声呼叫,多时而醒,乃泣道:“儿自幼虽蒙恩育,数年以来,所获金帛,亦足以偿母矣。薄命之躯,唯求速死,却又频频唤转,何必相苦如此那?”月儿亦无可奈何,只得回嗔作喜,温言劝慰。
    到了清晨,转觉身热如火,昏昏沉沉,口中呻吟不绝,进以茶汤,即时呕出,月儿自悔发怒之暴,心下着忙,于是延医看视,亲奉汤药。将及半月,病虽稍可,奈容颜日渐□赢,月儿恐有不起,乃慰之道:“昨有人自姑苏来,言钱郎已脱桎梏,汝宜放宽心胸,以图相会,今后惟汝是依,吾不强汝。”友梅闻说,信以为然,不觉心境顿舒,饮食稍进,又将半月,方得平愈如初。
    且说钱塘门外,有一开盐肆的姓程,名必孚,表字信之,原系徽州府休宁县人氏,自祖上移居虎林,已五世矣,年方二十,家累千金,娶妻林氏,姿色平平,而妒悍异常。必孚年少检,颇狎昵于花街柳巷。一日偶至岳庙,闻人说道:“张家园内住的赵友梅,淮扬名妓也。”必孚闻之,心动神飞,即时过访。时友梅病体已痊,丰艳如旧,闻有客来,即掩房深匿。月儿出来接见,留坐待茶,必孚殷勤露其来意,月儿叹道:“只怕程君无缘。”必孚愕然道:“小可但慕芳姿,不惜财帛,孰意老娘这般见弃,却是为何?”月儿乃以誓嫁钱生一事,细细诉说。必孚听了,怅然自失者久之,乃道:“既如此,某亦不敢相强,唯获一面,鄙愿足矣。”月儿进内,曲劝至三,友梅闭了房门,终不肯出。必孚因以厚赠啖月儿,月儿凝思良久道:“翌日午前,妾与之博弃于庑下,君听棋声,即悄然闯进,我便拥持于后,不容趋避,则足以饱君之目矣。”必孚大喜,后谆谆然相约而别。
    至次日饭后,友梅不知其故,果与月儿对局于前庑,俄而程生自外趋入,友梅急欲避时,已被月儿双手推往,自面至足,被程生看个仔细。因以挟持而见,变脸断红、泫然欲泪,其怨恨之容,转觉可怜。此时程生,神情飘漾,顷刻难持,正欲向前作揖,友梅已用力挣脱,翩然而逝矣。必孚莫能再睹,惘惘而归,怀念之殷,几忘寝食。
    有汪生者,讳见昌,亦徽州郡籍人,入泮于钱塘,必孚之表叔也。偶于途中相遇,汪生深详其销瘦,程以实告,且言姿色之美,目所未睹者。汪生乃历举在杭名妓以拟之,皆曰非其伦。时有薛素之者,名重东吴,汪生又举以为□,必孚摇首道:“亦不如也。”汪生骇然道:“天下信有如此绝色,虽西子王嫱,不足数矣。然彼既有属意之人,吾侄作单相思,亦复何益?”必罕道:“侄有别墅,在涌金门外,意欲图为侧室,不知久后如何?”汪生道:“妇人水性,既归吾侄,凉无终拒之理。只恐赵鸨索价太高,吾当效张仪,为子作说客,可乎?”必孚道:“倘获事成,侄以三十金为寿。”汪生遂欣然别去。
    逾数日,即诣张园,向月儿备述其意,月儿正萌脱卸之念,唯恐不成,止索银二百两。汪生归告必孚,必罕欣然领诺,于是择吉成交。至期,月儿谬谓友梅道:“我与你自到临安忽已数月矣,坐吃山空,终非久计,意欲返转姑苏,只不知钱郎果然脱狱否,又不知汝之姻事若何。吾闻关圣签,灵应如响,且去此不远,曷往诉诸?”友梅不知是计,果即梳妆登轿,轿夫先已受嘱,遂由小路,直往涌金门别墅。
    必孚预备酒肴蔬菜,焚香燃烛以俟,更觅一能言孙妪,以便临时劝慰。俄而肩舆已至,友梅出轿进门,抬头一看,并非庙宇,只见烛火煌煌,大惊道:“尔等何人,辄敢哄我至此?”程生自内趋出,深深揖道:“多承尊堂厚情,已将娘子嫁于程某。岂娘子有所未知耶?”友梅大怒道:“妾自有夫,君岂无妇?若依旧送归则罢,否则吾以颈血溅尔之衣矣!”孙妪笑劝之道:“赵鸨不仁,岂能遂娘所欲?”今程大爷真实君子也,允与不允,悉凭主裁,倘有商议,不妨缓为之计,何必以彼为归,而视此如仇哉?”友梅沉吟了半晌,乃道:“既要留我在此,必须卧不同床,坐不同席,他日一遇钱郎,即便相从而去。计尔所费,加倍奉偿,并不许异言推阻。”必罕听其言辞刚劲,不能措语,惟鞠躬唯唯而已。
    夫妓以色事人者也,且又程生年甫妙龄,家非穷乏,乃立志不移,贞行皎皎,虽传说所称扬娼李娃者,何以加焉?
    友梅自归程之别业,因防卫甚谨,兼以利刃刺于腰间,遂使必孚不能相犯。然以钱生急难相会,愁心日益,珠泪时零,往往调玉轸以寄悲,托贞松而咏志。所作诗词,不能备载,姑录其《碧芙蓉》词一阙。词曰:晚雨浥梧梢,催起恓惶,一声啼鸟。别弦虽弹,此曲谁能晓。西湖水与泪争流,两峰云比愁还少。花枝有主,寄语东风不必空相绕。西楼闲倚遍,难禁入夜清悄。咫尺姑苏,梦也如何杳。甫能够几夜欢娱,拾得来千回烦恼。重门深囿,凭谁寄信,相思宿债应难了。
    忽一日与婢女轻红,倚门闲立,只见一个相面先生,生得形容秀异,修髯如雪,头戴方巾,身穿一领酱色布袍,手腕挂一面小纸牌,牌上写道:“五钱一相。”从门首向东而去。友梅暗想:“此人一表非凡,且相价甚高,必非寻常相士”。急令轻红,向前相请。那先生即随着轻红,走进草堂。
    友梅深深的道了万福道:“贱妾鼠目獐头,敢辱先生神鉴。”先生道:“老夫相人别有奇术,不比那走方的相士,走把达摩相诀与那麻衣相法中几句说话胡乱哄人,只是一味直讲,娘子休要见怪。”友梅道:“但求直言为妙。”那先生即令友梅立正了,自上至下凝神细看,又把双手轮了一回,乃道:“娘子十岁以前,安稳无事,不消细说。单讲十岁这一年,就该令尊令堂一齐见背,从此萧墙生难,离异祖基,陷身罗网。今年贵庚十几岁了?”友梅道:“妾是辛亥生的,今年一十六岁。”先生又捋十指轮了一回,踊跃而起道:“恭喜恭喜!目下就有异人提拔,虽不能做个正室,也是一位三品夫人。”友梅道:“贱妾运蹇,悉如先生所谕,一句不差。若云命有贵夫,现今身居坑坎,死亡只在旦夕,先生休要见谑。”
    先生道:“老夫据相直谈,安肯戏言失实?”友梅道:“妾是淮扬人,细听先生口气,亦像扬州,敢问尊姓大名?”先生道:“老夫果是凤阳人氏,浪游江湖,弃姓埋名已久,贱号只叫做梅山老人。”友梅忽然想起,钱郎曾说,有个梅山神相,莫非即是此翁?便问道:“春间在苏州玄妙观中,有一位梅山长者,可是先生否?”梅山道:“即是老夫,娘子何以晓得?”友梅道:“妾实沦身青楼,与姑苏钱中丞之子钱兰有伉俪之约,彼时钱郎曾经相遇,故贱妾得知宝号,不意今日天幸相逢,并乞先生一言指示,妾与钱郎果有重会之日否?”梅山道:“只凭一点贞心,自然鬼神呵护,命合有期,不须疑问。”言罢即欲起身,友梅慌忙挽住,双膝跪下道:“妾身虽脱勾栏,仍罹机槛,每为狂且所逼,度日如年,自非先生阐破迷途、一言垂救,莫道断钗重接,能诣琴瑟之和,只怕环珮空归,难结鸳鸯之缘。”梅山道:“老夫四海为家,一身流寓,有何异能,脱子于厄?”
    友梅涕泪滂沱,牵衣不放,梅山亦觉凄然,乃安慰道:“子不须掉泪,我有一故人,幸亦云踪暂寄于此,他是英雄剑侠,专肯济困扶危,与钱秀才也有一面之契,我去为子恳求,谅他必能赤手相扶,只在八月311十五二更时分,子其端坐以俟。”友梅便敛在再拜,拔下金钗为谢。梅山坚辞不受,挥手而去。
    友梅深幸得遇梅山,然以二更之约,犹疑信相半。忽见一人推帘进来,视之,乃孙妪也。友梅笑迎道:“孙老娘此来!莫非又作说客耶?”孙妪道:“非也,恐娘独处无聊,特来闲语耳。”于是坐谈良久,妪即从容讽道:“老身岂敢为程郎游说,特以娘终身之事筹之,莫若顺从为便。假使程郎萧然四壁,家无担石之储,则不敢劝。即有使家有金穴,而春秋已富,或貌甚不扬,则亦不敢劝。即使富家矣,年少而容美矣,然娘是明媒正娶,不幸而做了断钗破镜,乃守节不移,此是纲常伦礼之正,则又不敢劝。今闻钱公子不过是一言之私订,反不若程郎有二百金之聘仪,钱郎之情重,然以程郎待娘何如?至其家,月余未尝闻用强凌逼,每每市绫罗,购珠玉,委曲以奉娘欢,其情情拳拳,又何深也。若娘坚执不从,万一程郎怨恨,将娘另嫁一个蠢劣凶恶之徒,那时节又怎能保全冰操?此是老身药石之言,唯娘三思,勿贻后悔。”友梅谢道:“仰辱厚情,妾当铭骨不朽,若要土梗盟言,改弦易操,虽使仪木复生,吾志断不能回矣。”孙妪乃不悦而退。
    无何已届中秋,程生暗地着人将菱藕芡实,兼灸鹅火肉、鲜鱼月饼之类,陆续送来。将晚又着人送至湖白酒四瓶。友梅以荤肴瓶酒,一半赏与着房夫妇,一半饮于孙妪,自己只吃藕菱芡,烹茶而啜。是夜万里长空,毫无片云遮絮,俄焉推起一轮皎月,清光如画。其杭城赏月之盛,真是家家弦管,户户笙歌,只有友梅凝妆静坐,作《风吹柳》一章,寓意以谢程生。诗曰:灼灼园中花,讵无桃李姿。
    好风是何意,偏吹杨柳枝。
    相扶固云陋,贞信恒自持。
    莫怨柳情薄,只因风吹迟。
    愿为华阴雀,卸环报恩私。
    友梅将素帕一方,题诗方讫,忽闻谯楼已打二更,四壁悄然,只有风声即即。友梅叹道:“梅山之言谬矣。”俄而窗外一声桐响,仰首视之,则见一人立于处下,头戴毡笠,身穿箭衣,年可四十,形躯秀伟,进前谓友梅道:“俺承梅山之托,特来相救,玉漏已半,幸勿迁延。”友梅且惊且喜,忽摇手令其勿言,低声应道:“有守房夫妇,寝于外厢,倘被知觉,反为不美。”那人便不开口,背了友梅,踰垣而出。其步履如飞,瞬息之间,到了一个宅宇。
    原来那人即在昭庆寺东、卖雨伞的张仰坡隔壁,赁一所厅房作寓。友梅方进仪门,遥见堂上,列炬辉煌,丫环五六,簇拥着两个美姬,出来迎接。友梅见有内室方才放心,那人进去,换了方巾出来,重与友梅施礼。友梅再拜而谢道:“小妾不幸,陷身匪类,仰承君子,仗义相扶,使妾得与钱郎重遇,见出二天。愿闻高姓大名,以便镂之心骨。”那人答道:“俺有姓无名,人但呼为申屠丈,曩与钱郎在虎丘梅花楼上,曾会识荆。昨晤梅山兄,备悉赵娘贞操卓然,徒俺不胜钦敬。至于移花接柳,匡难除凶,乃区区恒事耳,何足沾齿?”言毕,即令摆列筵席,款待友梅。申屠丈自到后房饮酒,只留二姬陪酌。既而斗转参横,将次鸡鸣而息。
    次日,梅山老人亦来探望。友梅慌忙出谢,申屠丈因从容问道:“赵娘贞行,虽已略知一二,其与钱郎聚散始末,尚乞赐闻。”友梅便把前后事情,详细说了一遍。申屠丈听罢,拍案大怒道:“裴玄那厮,危于朝露,也不必话了。至于赵鸨不仁,若不杀之,难消此恨。”友梅道:“赵母恩养数年,亦不足怪,唯恨恶叔宋钶,将奴哄卖为娼,以致受诸茶毒,真堪痛入骨髓。”申屠丈便问:“宋钶今在何处?”友梅道:“住在广陵新城,因做人凶狠,人都称为宋黑虎。”申屠丈即唤:“真真儿何在?”
    唤声未绝,忽见一人,立在阶下,身长七尺,腰阔数围,凤目彪形,黄须黑脸,向前应喏道:“主公有何钧谕?”申屠丈道:“今有广陵宋钶,为人残暴殄义,与尔匕首,为我速取头来。”真真儿应了一声,霎时不见。申屠丈悄谓梅山道:“中原贼星甚炽,将来国祚倾危,道兄夜瞻乾象,亦卜其数之远近否?”梅山道:“只在二十年内,天下便当鼎沸,所恨老夫年迈,不及见君辈匡时之略矣。”
    二人闲话,未及两个时辰,真真儿已回,手提一颗人头,鲜血淋漓,掷于阶上。申屠丈令友梅向前识认,友梅举目一观,吓得魂惊心悸,多时不能开口,只把头点。申屠丈向葫芦内,取药一丸,傅在头上,顷刻化为清水。因谓友梅道:“我这真真儿,一日一夜能行万里,俺令他把天下无义汉子,共诛了四十九人,连今日宋钶,凑成五十。”友梅闻说,心益竦然,即敛衽致谢道:“妾承二位洪恩,既拯于陷溺,复雪其大仇,但妾在此搅扰不安,倘即送往姑苏,早晚得与钱郎相会,尤为恩便,没齿难忘。”申屠丈笑道:“赵娘不须性急,那钱郎虽脱囚扉,己被夫人遣往白下,只在冬初更有一场大难。俺今访友燕京,即于便路解救。子留敝寓,自有二妾奉陪。兼以梅山在迩,虽使程生追究,足保无虞。”友梅遂不敢再言,申屠丈忙令左右置酒话别。既而半酣,二姬共联一绝,以当骊歌。诗曰:阴雨丹枫脱送君,休将别泪染榴裙。
    一声清啸却何处,宦背俄惊万里云。
    二姬吟毕,申屠丈斟满巨杯,送与梅山,自亦立饮二爵,遂与友梅相别。梅山亦便起身送出。要知友梅与生,何时方会。申屠丈此去,如何救难,且待下回便知分晓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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